2009年8月27日,日本民主党党魁鸠山由纪夫在日本大选前于《纽约时报》上发表题为《日本的新道路》一文,两度提出日本要在美国与中国之间保持独立以维护日本的政治与经济利益,并告诫日本不能忘记自己位于亚洲的国家身份。自从福泽谕吉于1885年3月16日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脱亚论》以来,日本便一直致力于融入西方的文明体系,并以成功成为西方阵营的一员为荣,很多海外的日本人尤其反感被误认为中国人。二战后的日本更是美国的忠实盟友,对美国的外交政策亦步亦趋。反之,美国的战后亚太政策也是以美日同盟作为基石,即使在主要假想敌苏联解体后,双方通过对同盟进行重新确认与重新定义来赋予它新的目标与生命。因此,在一般人看来,美日同盟牢不可破,日本依然是美国忠诚的小伙伴。然而鸠山的文章似乎对这一判断投下一个巨大的问号。数日后,民主党以压倒性多数赢得日本大选,鸠山势将成为日本新首相,其观点更加让人对美日和中日关系的走向浮想联翩。 那么鸠山为什么要对日本几十年行之有效的基本外交政策提出质疑呢?这当中固然有为了选举而力图使民主党与自民党区别开来的政治考量,也有民主党自身的理念影响的因素。然而,自知很可能将成为新首相的鸠山在发表上述文章时,不可能不顾及到盟友美国的疑虑和反应。归根结底,鸠山是在对日本当今处境和世界格局趋势进行深入观察分析以后,才得出“区域合作”与“集体安全”才是日本将来利益可靠保障的结论。虽然他依然强调美日同盟仍然是日本外交的基石,但是美日同盟的本质和世界格局的变化使得他开始寻求维护日本利益的其他可能途径。 和所有同盟一样,美日同盟面临着一种“同盟的困境”。所谓“同盟的困境”,是指同盟的一方为了尽量避免卷入盟友与他国的纷争而弱化同盟关系时,容易引起对方的不满而导致被对方抛弃的可能性增高;然而如果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减少被抛弃的恐惧而强化同盟关系,卷入盟友与第三国纷争的风险便相应增大。具体来说,美日同盟的防卫范围超出了同盟国的施政范围,在日美军基地是为了维持“远东的和平与安全”而使用的。在远东发生紧急事态的时候,美国自然会要求日本对美军的战斗行动进行配合,日本因此而卷入战争的可能性便大大增高。所以,在美日同盟关系紧密的时候,日本便有“被卷入的恐惧”。在美日同盟过去的头二十多年中,断断续续地发生过朝鲜战争、台湾海峡危机、越南战争等冲突。相对于“被抛弃的恐惧”来说,日本更担心的是“被卷入的恐惧”。为了消解这种危险,日本便在美日同盟中己方所担负的防卫义务方面持暧昧的态度,坚持不行使“集体自卫权”,导入美军行动“事前协议体制”,以及坚持“非核三原则”等等。 另一方面,因为同盟的防卫范围不包括盟友美国的施政范围,这种表面的“单方面义务”性质在同盟关系松弛的时候,很容易引起美国国内,特别是国会的不满。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又将面临“被抛弃的恐惧”。七十年代中美达成和解,美苏实行缓和。与此相对, 因为日本经济力量急剧上升,开始引发美日之间的贸易摩擦, 使两国关系的不和谐音表面化。在石油危机使日本在前所未有的高度上认识到海上生命线对本国经济的重要性的时候, 美国从越南脱身,并宣布从韩国撤出驻屯的陆军。从此日本的担心便从“被卷入的恐惧”转变为“被抛弃的恐惧”。作为消解不安和加强同盟的手段,日本抢在美国之前于1972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1976年制定了“防卫计划大纲”,借助美国的手在质和量上都加强了日本的防卫力量;1978年与美国制定了“日美防卫合作指针”,相对明确了日本的防卫义务;在1981年的美日共同声明中第一次使用了“同盟”这一个词,此后更是不断地加强军事力量的建设。在冷战结束后,同盟目标苏联的解体使得美日同盟失去了以往的基础,日本更担心自己在美国战略中地位的下降,“被抛弃的恐惧”成为日方考虑美日同盟时的主要问题。 而对于美国来说,由于同盟的防卫范围超过了两国的施政范围,在共同敌人苏联消失、对日直接威胁减退的情况下,美国自然会害怕一旦“远东有事”时日本是否真的会来支援。对于美国来说,海湾战争时日本只出钱不出力的这种做法,似乎证实了上述这种忧虑。因此当日本坚持认为“集体自卫权”违宪时,美国的忧虑就更进一步加深。朝鲜半岛一旦“有事”,如果日本政府仍然以“集体自卫权”违宪为理由拒绝对美国的作战部队提供更充分的支援,在美国眼中美日同盟的的信赖性便下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同盟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退与消亡。因此,双方在冷战后经过一系列的努力,对美日同盟进行了重新确认和重新定义,赋予它新的生命。 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同盟的困境”在美日关系中完全消失。事实上,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日本今天同时面对“被抛弃的恐惧”和“被卷入的恐惧”。冷战后重新定义的美日同盟对于其适用范围是否包括台湾模菱两可,一旦“远东有事”,日本便被迫选择是否参与美国对台湾的支援。如果日本选择参与,那么它和中国的关系必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在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而且日本依然挣扎在衰退的泥沼的今天,这一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然而如果日本按兵不动,那将意味着美日同盟的消亡,日本将失去美国的安全保护,被迫加强军备以自卫。这不但将会引起亚洲其他国家的恐慌,也会大大增加日本国防的负担,对于萎靡不振的日本经济无疑是雪上加霜。特别是面对中国的崛起,日本越来越感到沮丧和无奈。小泉纯一郎执政时,日本习惯性地选择了加强与美国的同盟,以对抗中国日益壮大的力量。但当中美两国越来越密切地进行合作,美国学者甚至提出“中美共治”(G2)的时候,当年美国在没有通知日本就跟中国进行接触的“尼克松冲击”所带来的那种“被抛弃的恐惧”再次深深困扰日本。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出访亚洲时首访日本,便被认为是对日本的安抚之举。 虽然日本受到美国的安抚,但是根本国际格局的变化却让日本不得不考虑未来的战略与政策。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鸠山分析美国衰落和中国崛起给日本带来的挑战。据他分析,美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仍然无可匹敌,所以日本当下依然应该以美日同盟作为日本外交政策的基轴。然而,他认为美国衰落和中国崛起的基本趋势不可逆转,所以日本应该从现在开始便调整战略方向,为未来的多极世界未雨绸缪。那么在这个多极世界里日本怎样才能最好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呢?鸠山提出两条方法:区域合作与集体安全。这两点分别致力于在经济和安全方面建立一个类似于欧盟的亚洲统合机制,通过经济和安全上的统合,来消除美日同盟给日本所带来的困境,牵制和消化美国和中国在亚洲的影响,最终使得日本借助此机制游走于中美之间,作为一个“独立”而非依附于美国的强国,实现和维护日本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鸠山政权会在对美和对华战略上作出重大的调整呢?至少这在近期是可能性不大。以为鸠山认为中国现今和美国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日本在未来的二三十年内还可以倚仗美国,继续把美日同盟作为日本外交政策的基石,只不过同时要在区域合作和集体安全方面开始努力,为即将到来的多极化世界作好准备。鸠山在竞选期间提出撤回目前在印度洋给在阿富汗行动的美军进行补给的船只。对于这一承诺的兑现,将成为鸠山是否真正有意实施“日本的新道路”,建立一个“独立”的日本的试金石。当然,鸠山也认识到要在亚洲建立经济和安全的合作机制的难度,所以他断言要建立一个欧元式的亚洲共同货币至少需要十年,而在亚洲共同货币的基础上进行政治整合更是任道重远。其中一个主要的障碍便是由领土纠纷和历史遗留问题所煽动起来的强烈的爱国主义。基于这一认识,鸠山在选举期间承诺当选后不会进拜靖国神社,以防止刺痛其他亚洲国家,特别是中国、韩国和朝鲜的敏感神经,激发他们的爱国主义。至少在这一点上,鸠山的“新道路”是有建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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